2015年1月10日星期六

那就从头开始吧


写在前面:说好的,不能一拖二懒三不读书,新年计划第一个便是光头,今日终于得偿所愿,然而这件小事也不那么一帆风顺。

小区门口正对着朝阳路,大路两边散落着五、六个大大小小的理发店,大的富丽堂皇宛若高级酒店,小的埋在半地下室里满目凋敝。我挨个推门进去询问能否刮光头,走了四、五家都回复说"对不起先生,本店不提供这项服务"。我心中大是不满,一个不能刮光头的理发店怎么好意思叫理发店呢?原以为我们握笔杆的不怎么会写字已是骇人听闻,不曾想现在的手艺人也这么逊色?!

我开始盘算,要不过年回老家找镇上那个老师傅吧。推开最后一间豪不显眼的理发店,店主十分肯定地对我说可以刮光头,只收十五块。就这样,我总算一挠就摸到了因为睡不好、焦躁而长满后脑勺的包。

回来照镜子,虽没有欣然接受这颗青亮的脑袋,倒也没怎么不堪入目。题图便是今天的战果,那副斯文败类的无框自然不能戴了,只好换上一副炫酷黑框。我对同事刘明亮说,本想戴上斯文眼镜走渣渣路线,谁曾想出师未捷啊。

壕不客气地说过,我的文章总是文不对题,我也觉得取个好标题真的很难。现在看着后台几十个订阅者,除了熟人剩下的我一无所知,时不时就觉得好奇——这些没有取消关注的头像,他们想从我这里看到什么?他们的生活又是怎样的呢?

以前我罗列自己常看的公众号时,推荐了魔兽解说xiaoy(微信号:xiaoytv),并非他的公众号内容有多精彩,而是首先他很勤奋,每天都坚持做视频做了四五年,其次他在视频里一直碎碎念——平凡如你我、普通如你我的那些鸡零狗碎。不管在干什么,听着听着就会觉得那货就是一个你远在异乡的同学,在电话里跟你哎哎呀呀地话家常。我希望这个订阅号也是这样,不过,我想先从消灭错别字开始。

理发师给我刮头皮的时候,我就在努力回想读书时看过的一个短篇,记不清是阎连科还是阿城的作品了,讲的是一个老剃头匠的故事。回来一查,是韩少功的《青龙偃月刀》,于是附在了下面,这篇不足一千八百字的小说真的蛮不错。

《青龙偃月刀》By:韩少功

何爹剃头几十年,是个远近有名的剃匠师傅。无奈村里的脑袋越来越少,包括好多脑袋打工去了,好多脑袋移居山外了,好多脑袋入土了,算一下,生计越来越难以维持——他说起码要九百个脑袋,才够保证他基本的收入。这还没有算那些一头红发或一头绿发的脑袋。何爹不愿趋时,说年轻人要染头发,五颜六色地染下来,狗不像狗,猫不像猫,还算是个人?他不是不会染,是不愿意染。师傅没教给他的,他绝对不做。结果,好些年轻人来店里看一眼,发现这里不能油和染发,更不能做负离子和爆炸式,就打道去了镇上。

何爹的生意一天天更见冷清。我去找他剪头的时候,在几间房里寻了个遍,才发现他在竹床上睡觉。

"今天是初八,估算着你是该来了。"他高兴地打开炉门,乐滋滋地倒一盆热水,大张旗鼓进入第一道程序:洗脸清头。

"我这个头是要带到国外去的,你留心一点剃。"我提醒他。

"放心,放心!建伢子要到阿联酋去煮饭,不也是要出国?他也是我剃的。"

洗完脸,发现停了电。不过不要紧,他的老式推剪和剃刀都不用电——这又勾起了他对新式美发的不满和不屑:你说,他们到底是人剃头呢,还是电剃头呢?只晓得操一把电剪,一个吹筒,两个月就出了师,就开得店,那也算剃头?更好笑的是,眼下婆娘们也当剃匠,把男人的脑壳盘来拨去,耍球不是耍球,和面不是和面,成何体统?男人的头,女子的腰,只能看,不能挠。这句老话都不记得了吗?

我笑他太老腔老板,劝他不必过于固守男女之防。

好吧好吧,就算男人的脑壳不金贵了,可以由婆娘们随便来挠,但理发不用剃刀,像什么话呢?他振振有词地说,剃匠剃匠,关键是剃,是一把刀。剃匠们以前为什么都敬奉关帝爷?就因为关大将军的功夫也是在一把刀上,过五关,斩六将,杀颜良,诛文丑,于万军之阵取上将军头颅如探囊取物。要是剃匠手里没有这把刀,起码一条,光头就是刨不出来的,三十六种刀法也派不上用场。

我领教过他的微型青龙偃月。其一是"关公拖刀":刀背在顾客后颈处长长地一刮,刮出顾客麻酥酥的一阵惊悚,让人十分享受。其二是"张飞打鼓":刀口在顾客后颈上弹出一串花,同样让顾客特别舒服。"双龙出水"也是刀法之一,意味着刀片在顾客鼻梁两边轻捷地铲削。"月中偷桃"当然是另一刀法,意味着刀片在顾客眼皮上轻巧地刨刮。至于"哪吒探海"更是不可错过的一绝:刀尖在顾客耳朵窝子里细剔,似有似无,若即若离,不仅净毛除垢,而且让人痒中透爽,整个耳朵顿时清新和开阔,整个面部和身体为之牵动,招来嗖嗖嗖八面来风。气脉贯通和精血涌动之际,待剃匠从容收刀,受用者一个喷嚏天昏地暗,尽吐五脏六腑之浊气。

何师傅操一杆青龙偃月,阅人间头颅无数,开刀、合刀、清刀、弹刀,均由手腕与两三个指头相配合,玩出了一朵朵令人眼花缭乱的花。一把刀可以旋出任何一个角度,可以对付任何复杂的部位,上下左右无敌不克,横竖内外无坚不摧,有时甚至可以闭着眼睛上阵,无须眼角余光的照看。

一套古典绝活儿玩下来,他只收三块钱。

尽管廉价,尽管古典,他的顾客还是越来越少。有时候,他成天只能睡觉,一天下来也等不到一个脑袋,只好招手把笑花子那流浪仔叫进门,同他说说话,或者在他头上活活手,提供免费服务。但他还是决不油和染发,宁可败走麦城也决不背汉降魏。大概是白天睡多了,他晚上反而睡不着,常常带着笑花子去邻居家看看电视,或者去老朋友那里串门坐人家。从李白的"床前明月光",到白居易的"此恨绵绵无绝期",他诗兴大发时,能背出很多古人诗作。

三明爹一辈子只有一个发型,就是刨光头,每次都被何师傅刨得灰里透白,白里透青,滑溜溜地毫光四射,因此多年来是何爹刀下最熟悉、最亲切、最忠实的脑袋。虽然不识几个字,三明爹也是他背诗的最好听众。有一段,三明爹好久没送脑袋来了,让何爹算着算着日子,不免起了疑心。他翻过两个岭去看望老朋友,发现对方久病在床,已经脱了形,奄奄一息。

他含着泪回家,取来了行头,再给对方的脑袋上刨一次,包括使完了他全部的绝活儿。三明爹半躺着,舒服得长长吁出一口气:"贼娘养的好过呀。兄弟,我这一辈子抓泥捧土,脚吃了亏,手吃了亏,肚子也吃了亏啊。搭伴你,就是脑壳没有吃亏。我这个脑壳,来世……还是你的。"

何爹含着泪说:"你放心,放心。"

光头脸上带着笑,慢慢合上了眼皮,像睡过去了。

何爹再一次"张飞打鼓":刀口在光亮亮的头皮上一弹,弹出了一串花,由强渐弱,余音袅袅,算是最后一道工序完成。他看见三明爹的眼皮轻轻跳了一下。

那一定是人生最后的极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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